戌时末的乾清宫,鎏金铜鹤香炉中最后一缕苏合香青烟正袅袅消散,殿内残留的暖雾与廊外渐浓的夜寒悄然交织。·s~i`l_u?b¨o′o.k-..c?o*m¨
随着杨士奇等人的朝靴声在丹陛石阶上渐次隐去,朱高炽终于卸下明黄常服上那层帝王的威严铠甲,任由玉带扣松垮地垂落身侧。当蹇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转角的铜狮阴影中,他骤然扯下帝王的冠冕,乌发间几缕早生的华发在烛火下微微颤动。
"朕的钱!朕的钱啊!"怒喝如惊雷般炸响在空旷的大殿,震得檐角悬挂的琉璃风铃叮咚作响。阶下侍立的宫女们闻声齐刷刷跪倒,发间银饰碰撞出细碎而惶恐的声响,仿佛殿内每一粒空气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点燃。
二楼暖阁的槅扇门轻响,赵妤扶着雕花栏杆步下旋梯,月白色襦裙下孕有数月的小腹将衣料撑出柔和的弧线:"陛下息怒,龙体为重。"
"如何能息?"朱高炽猛地转身,袍袖扫过御案,将堆叠的财政清单掀得哗啦作响。朱笔批注的"剩余四百五十万两"在明黄宣纸上刺目如血。
"整整九百万两!从春耕到秋收,从江南商埠到塞北马场,攒了一整年的心血,半晚就被他们分光了!"皇帝的指节重重叩击着案头的象牙算盘,算珠碰撞声混着怒意,惊飞了梁间栖息的夜燕。
赵妤款步走近,指尖隔着常服轻揉他紧绷的肩井穴,掌心传来的温热让朱高炽的语气不自觉软了三分。
女人望着御案上罗列的各部开支清单,忽然轻声道:"陛下忘了去年秋收时,夏尚书说各省粮仓都堆到了仓檐?地方有储备,总能应对些突发用度。"
“你啊……”朱高炽失笑,起身走到窗边,将窗棂推开一道缝,五月的夜风卷着太液池的水汽灌入殿内,吹得舆图边角哗啦啦翻动。
"有了身孕就该去长寿宫歇着,仔细受了寒。"他望着宫女搀扶着赵妤离开的背影,裙摆扫过青砖的沙沙声渐远,殿内重归寂静,只剩下自鸣钟滴答的走时声。
皇帝颓然坐回龙椅,展开《大明舆图》时,交趾布政使司的位置已被朱砂圈出数道红痕,旁边压着朱瞻基前日送来的《安南流民安置条陈》。
正凝神间,殿门处传来靴底蹭过金砖的声响,朱瞻基身着月白袍服大步走入,腰间玉带扣上的衔珠蟠龙在烛火下熠熠生辉:"爹,听说今日财政会议开得顺遂?"
"顺遂?"朱高炽指节敲在图中黄河大堤的位置,那里用朱笔标着"杨荣请支一百六十万两"的字样,"半壁江山的财赋都散了出去!吏部五十万、礼部四十万……杨士奇一张口就是一百五十万两军费!"
皇帝想起兵部奏疏里提及的佛郎机炮采购清单,又想起黄淮那笔让满朝哗然的五十万两刑部开支,"剩下的四百五十万两,要填安南的窟窿,要备北疆的边饷,还要……"
"还要预防边患。′j\i¨n+g¨w_u\h·o,t¨e~l′.?c?o\m*"朱瞻基接口道。
朱高炽沉默着抚过舆图上瓦剌部的势力范围,那里密密麻麻插着墨笔小旗,像无数根细针刺痛着眼眸。
"你说,"皇帝忽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"太祖皇帝定鼎天下时,可曾为钱粮发过这般愁?"
朱瞻基垂眸思索片刻,想起府库档案里永乐朝遗留的军饷欠账:"曾祖父与祖父靠的是军屯与盐引制,可如今……"他顿了顿,指尖点在图中江南十三府的位置,那里商税标注密集如星,"自父皇推行折色法与商税新政,国库白银虽增,却也动了勋贵们的田亩根本,这九百万两来得不易啊。"
殿外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,朱瞻基与父亲朱高炽一起对着摊开的舆图静坐。烛芯爆出一簇火星,将他们的影子一个投在交趾,一个投在瓦剌的边界处,一个浸在光明,一个隐入黑暗。
朱高炽忽然想起赵妤昨日侍说的一番话:"陛下可知,朝鲜王廷每年从商税中拨出三成,专用于扶持远航商船?海那边的香料与宝石,换回来的白银比田亩税多得多呢。"
思绪至此,他猛地取过朱笔,在舆图旁的空白黄绢上挥毫疾书。当"命郑和筹备下西洋事宜,所需款项着户部单列"的朱批落下时,笔尖划破纸面的沙沙声中,仿佛能听见万里之外的海浪翻涌。
而此刻的龙江船厂,郑和正借着羊角灯研读新规划的《海东诸国航海图》,指节轻叩案头,在麻六甲海峡的标注处留下一道浅淡的压痕,恰似一条隐秘的丝线,将大明的财赋困局与浩瀚海洋悄然连缀。.k¢a′k¨a¢w~x¢.,c·o*m